王瑞凤神情严肃地说道:“让大家重新核定产量再上报,是我在市政府常务会议上主动提出来的。之所以提出这个议题,是因为在讨论粮食产量时,我看了九县二区的报告,我市九县二区中,除了东洪县产量降低,其他十个县区全部保持稳定或者实现了粮食增产。其中增长最显著的就是滨城县的成绩。各县区气候条件、土壤条件虽有差别,但整体差别不大,同一片土地却长出不同产量的庄稼,这里面明显有问题。为搞清楚原因,所以让大家重新核查。但有两三个县核查时间过短,接到复核通知第二天就上报了报告。所以才决定召开这个会议,想了解大家的产量到底是怎么统计出来的。现在看来,有些情况确实和市里掌握得一致,有些则不一致。” 说完,她转头看向钟书记,眼神中带着询问,“钟书记,我要不要把市里掌握的结果给大家通报一下?”
钟书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王瑞凤继续说道:“市里面在退回大家报告的同时,除了工业开发区不纳入农业考核,派出了十个暗访组,到全市九县一区。经过走访大量群众实地测重,从目前市里掌握的情况来看,全市最好的县平均亩产没有达到 1000 斤。而市里统计的数据非常清晰:高产田在 850 斤左右,中产田在 750 斤左右,低产田在 650 斤左右,全市小麦平均亩产在 750 斤左右,这个数据不是我说的啊,这个是市统计局和市农业局的专家统计的。所以,咱们东洪县的平均亩产量 735 斤,与市里面测量的结果最符合嘛。” 说完之后,她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一丝意味深长,“所以,泰峰同志、清文同志,你们所讲的百万亩吨粮田建设的数据是从哪里来的呀?” 说完之后,她用力叩了叩桌子,神情严肃地说道:“钟书记,我可以这么说,从数据上来看,咱们市只有东洪县的数据是最真实的,其他各县的数据多多少少恐怕都该挤一挤水分了。”
钟毅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唐瑞林,问道:“瑞林同志,你是什么意见?”
市委副书记唐瑞林略显不甘地摇摇头,苦笑了一声,说道:“两个数据,就像同时看两个手表一样嘛,不知道哪个是准确的啊。”
王瑞凤语气坚定地说道:“瑞林同志,市里面这个数据肯定是准确无误的。这是市统计局和市农业局的专家,由我和吕市长亲自带队,随机抽查了两天时间,每个县都采了至少 30 个点位,都是现场量、现场算。全市所有县整体差别基本不大,而且我们还到了个别群众家里,将已收割的小麦全部过秤称重。还有比这个数据更精准的吗?之前的数据都是估算,这可是实打实的重量啊。”
唐瑞林的目光如针尖般刺向马清文,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质疑:“清文同志,那你说说,你们现在的数据怎么出入这么大呀?” 空调出风口的冷风掠过桌面,将马清文面前的笔记本掀起一角,他的手指在纸页上慌乱地按了按,又将本子抚平。
“唐书记、钟书记,这个……” 马清文的喉结上下滚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主要是县政府在负责统计,我也是完全相信政府。回去之后,我马上安排县里的同志对数据进行复核。”
王瑞凤的笔尖重重敲了敲笔记本:“你看,之前我让你们复核的时候,你们走形式,现在颗粒都已经归仓,你再去复核什么?你难道就不应该向朝阳同志学习一下,把工作做在前面,如实统计数据、正确上报数据,这不就完了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马清文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模糊的支吾声:“瑞凤市长,这个……”
一直沉默的钟毅书记拉开袖口,露出那块泛着陈旧光泽的上海牌手表。表盘上的指针指向十一点十五分。“滨城县已经两次以正式文件的形式上报了粮食产量,这也说明确认了这个结果。” 他的声音低沉如钟,“同志们啊,这件事不是儿戏,而是一项事关长远的基础性工作。这样吧,滨城县也不要自己再复核了。瑞凤,这件事还是你再辛苦一下,好好查一查滨城县为什么数据差距会这么大。”
钟书记转头看向唐瑞林,目光中带着询问。唐瑞林双手交叠在腹部,身体微微后靠:“钟书记,我不管农业,也不好做过多表态。但是我相信,有可能是清文同志太过于相信下面的同志了。” 他忽然转头看向李泰峰,嘴角扬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泰峰同志,你们县可是咱们东原第一个吨粮田建设示范县,这个吨粮田的数据,是不是也是因为过于相信下面同志搞出来的呢?”
李泰峰此刻他只觉得脖颈间像是套了根无形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瑞林同志,现在领导关心的是滨城县的事情,东洪县的事情朝阳县长已经汇报清楚了,我也就不再多说了。”
我注意到唐瑞林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朝我扫来,显然想将话题引向东洪县,但李泰峰紧抿嘴唇,始终没有接招。
钟毅书记喝了口茶水,打破沉默说道。“同志们,时间也不短了,我来讲几句吧。”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在李泰峰和马清文脸上停留片刻,“关于粮食生产的事,事实上大家都有过惨痛教训。” 他的声音里忽然带上了几分沧桑,“当时搞‘“大跃进”’的时候,大家还记得吧?粮食生产被搞成了政绩工程,结果怎么样?上级以为全国各地都实现了粮食大丰收,误判了国家粮食安全形势,最后造成了极为惨痛的结果,不少地方还饿死了人。”
说到这里,钟书记的手指重重叩在会议桌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作为领导干部,我们一直在讲实事求是,粮食产量最基本的要素就是实事求是。当然,我也听到不少社会传闻,说我钟某人想着晋升副省级,要拿粮食生产做文章,这种风气竟然还有一定市场。” 钟书记忽然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那就太小看‘共产党员’四个字了。如果我为了进步,让大家在粮食上搞浮夸风、追求不切实际的目标,那这个副省级不当也罢!”
钟书记的目光转向我。“虽然我们与省上签订了责任状,实事求是地报有可能完不成省上定的目标,但是大家要清楚,完不成目标,有没有可能是目标定得不切实际?” 他再次叩响桌子,声音里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决,“东原的干部绝对不能搞弄虚作假、欺上瞒下那一套!所以在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朝阳同志品格的珍贵啊。说句实在话,大家都是农民出身,谁不知道一亩地的产量是多少?我看啊,百万亩吨粮田并不是不能实现,那是我们美好的愿望,但愿望的实现需要一个过程嘛,这个过程有波折很正常。千万不能为了保住帽子,而去故意编造不切实际的谎言,我们好大喜功,下面就是急功近利嘛,这样的风气很不好!泰峰同志、清文同志,你们两个在这件事上,不客气地讲,是前仆后继倒在了统计问题上 —— 只是朝阳同志汇报得比较含蓄罢了。” 钟书记的语气稍缓,“这里我不怪罪基层干部,究其原因,还是制定了不切实际的目标。我看问题出在主席台,错误全在前三排,和底下的同志没有关系。谁也不会主动搞虚报产量那一套!泰峰啊,你是一个对组织忠诚的老好人,清文同志,这件事我暂时不评判你,还是等瑞凤同志的把结果了解清楚之后,我再跟你聊一聊。好吧,同志们,切记,实事求是,不能是一句空话,时间也不早了,今天就到这。”
说完,他直接站起身,对我说道:“朝阳县长,十分钟后,你我到办公室来。” 李泰峰的头几乎要埋进胸口,原本苍白的脸色泛起不正常的赤红,像是被人当众扇了耳光。马清文则慌忙抓起皮包,亦步亦趋地跟在王瑞凤身后,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却连半句完整的话都听不清。
我走到会议室门口时,张叔的手掌忽然落在我肩上,轻轻捏了捏。“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隐秘的关切。
张庆合的办公室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窗台上的君子兰叶子有些郁郁葱葱。“把门带上。” 他指了指沙发,自己则靠在办公桌边,掏出烟盒递过来。我摆了摆手,他便自己点上一根,吞吐间烟雾缭绕。
“你小子,还是守住了底线,经受住了考验啊!”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前天晓阳给我打电话,一直问我粮食的事情,我都没给她讲,恐怕这小丫头片子都要多想了吧?”
“张叔,晓阳没有多想。” 我赶忙说道。
“算了吧,我还不知道她?发散性思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