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 年盛夏,蝉鸣如沸,热浪裹挟着尘土在东洪县的街巷翻涌。我陪着泰峰书记在县委招待所院内散步,红砖铺就的小径蜿蜒穿过大院里的葡萄架。
泰峰书记背着手,缓缓踱步,烈日下,他眉头微蹙,神情中满是惆怅,仿佛承载着对这片土地的千般牵挂。
“朝阳,坤豪公司必须严惩。” 我心中满是疑惑,不禁问道:“泰峰书记,我记得您之前对坤豪公司十分关照和倚重,还在大会上多次肯定过这家公司,现在怎么……”
泰峰书记停下脚步,凝视着葡萄架上未成熟的葡萄,目光深邃而凝重。
“我看了县里关于今年减产的详细分析报告。” 他缓缓说道,“东洪县去年达成百万亩吨粮田目标,不是水分问题。朝阳同志,我亲自种了两亩田,这粮食能打多少,我心里有数。只要水和肥管够,再适当加些农药,粮食亩产千斤是有潜力可挖的。可现在呢?产量远远没达到标准,这和坤豪公司脱不了干系。他们提供的化肥质量严重不合格,这就是造成东洪县粮食产量减产的主要原因!” 他的话语中带着愤怒与痛心,仿佛看到了农民们辛苦劳作却因劣质化肥而收成惨淡的模样。
我思索片刻,认真说道:“泰峰书记,关于粮食减产的原因,我认为是复杂的。除了坤豪公司的因素,干部们上报的产量有一定水分也是不可忽视的原因。有些地方人为的虚报了产量嘛,这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实际问题。”
泰峰书记眉头紧锁,神情严肃,语气愈发坚决:“干部统计确实有问题,但严谨的统计本身也是一种估计。你要相信我啊,亩产千斤是省委做出的正确决策和科学目标。我们不能因为个别同志对产量有质疑,就全面否定吨粮田建设的成果,一定要坚持下去,还是能恢复亩产千斤的。要把合格的农药、化肥和种子推广起来,同时必须严厉惩处坤豪公司,鲜明地查处假冒伪劣农资。我看有必要对坤豪公司进行查封,让这种漠视群众利益、赚黑心钱的企业没有市场!”
然而,对于坤豪公司,我心中早有自己的考量。东洪县目前没有一家规模以上企业,工业基础薄弱,短期培育一家企业并非易事。我到任不到半年,东洪县各项工作还在走向正轨的路上,此时若直接查封坤豪公司,不仅会影响县里的经济数据,还可能引发一系列社会问题,从政治还是社会影响来看,都算不上一件好事。但我不想在这离别之际与泰峰书记过多争论,便说道:“书记放心,县里会按照法律法规对坤豪公司进行处理。”
我们在院子里转了半个小时。县委招待所如今有前后两院,各类房间近 300 间,虽称不上奢华,但已颇具规模。这些都是泰峰书记在任时通过各种方式修建而成,凝聚着他的心血。前院的建筑规整有序,后院则多了几分幽静雅致。泰峰书记如同欣赏自己精心雕琢的作品一般,再次看着这座县委招待所,不时抬手拍拍了拍大院里的大槐树,树皮粗糙的质感仿佛承载着他过往的岁月,眼神中满是依恋与不舍。此前,他堪称县委招待所的 “主人”,但从现在起,他只能算是这里的一名客人了,这种身份的转变,想必让他心中满是感慨。
走到汽车旁,泰峰书记准备上车,说道:“朝阳,回县委大院收拾东西。”
我知道,县里的干部们都在县委大院等着为他送行,便说道:“书记,大家都在县委大院送您。”
李泰峰感慨地说:“哎呀,怎么好让大家为我送行呢,兴师动众了。” 说完,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接着说道:“朝阳,你要注意,二官屯的田向南书记和县政协主席胡延坤有亲属关系。胡延坤之前在石油系统工作,是县里石油产业的开拓者。石油系统比较封闭啊,针扎不进油泼不进的,只是这些两年受环境影响较大。县里的石油产业一直不温不火,等环境好转时,我建议你在石油产业上做做文章。”
关于石油产业,我很清楚现状。如今石油产业竞争激烈,东洪县技术较为落后,设备老旧,石油开采成本很高。东洪县开采出来的石油送到自己的炼油厂炼制后,成本比外面的售价还高,这使得炼油厂在县里算不上特别受重视的企业,发展之路困难重重。我说道:“泰峰书记,关于石油的事,我去视察过一次,都要停产了,下一步,县里好好挖掘一下,争取尽快复产。”
李泰峰摇摇头,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说道:“是啊,这两年不好搞啊,县里为石油公司投入了不少钱。资源型企业就是这样,前些年县里的税收主要靠石油产业,可这两年市场竞争加剧,县里的炼油厂已经处于亏损状态了。不好办啊!” 话语中透露出对东洪县经济发展困境的无奈与惋惜。
说完这些,李泰峰准备上车。秘书周炳乾一手拿着公文包,快步上前为他打开车门,动作娴熟而恭敬。李泰峰上车后,我也随之上车,周炳乾坐在副驾驶位置。从县委招待所到县委大院距离不远,走路十多分钟,开车两三分钟。这短短的两三分钟里,泰峰书记扭头看向车窗外熟悉的街道和街景,街边的店铺、行人,甚至门口买东西的都是熟人,每一处景象都勾起他过往的回忆。那些街道上曾留下他无数的足迹,见证了他为东洪县发展付出的努力。
汽车驶入县委大院,大院里两侧行道树的树荫下,蹲坐了不少干部。天气实在太热,烈日炙烤着大地,大家不得已在树荫下等待,手里拿着报纸杂志,或拿着蒲扇、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试图驱散些许暑气。不少相熟的干部相互攀谈交流,声音在大院里回荡。汽车驶进来后,李泰峰略显尴尬地说道:“朝阳,这些干部是组织起来的吧?”
我赶忙说道:“泰峰书记,都是大家自发来送您的。您在任期间为东洪县做出了那么多贡献,大家都很敬重您。”
李泰峰嘴角微微上扬,这时他降下汽车玻璃,探出半个头,向在树荫下攀谈的干部挥手致意。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眼神中满是感动,向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事们表达着谢意。
办公室门口已围拢了四大班子的领导干部。泰峰书记下车后,主动与众人握手。周炳乾和县委办的两个同志很快拿着编织袋帮忙收拾东西,东西大多是书籍和个人办公用品。我看了一眼,仅《资本论》就有四五套,还有一些文选集,看来泰峰书记确实重视学习,这些书籍或许曾陪伴他度过无数个思考工作、谋划发展的夜晚。
县委办主任吕连群忙前忙后,组织干部来到县委办公室门口,各单位还划定了名额,总共组织了五六百人的队伍,簇拥在县委大院里等待李泰峰书记。大家的脸上带着期待与不舍,眼神紧紧盯着办公室的方向,仿佛想再多看一眼这位为东洪县倾注心血的书记。
下午 3 点左右,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泰峰书记再次正式与各位常委握手道别。轮到副县长焦杨时,他关切地说道:“焦杨,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语气中满是关心。
焦杨眼中带着感激,说道:“泰峰书记,谢谢您的关心。我父亲现在病情稳定,但还没根本好转。”
李泰峰转头对我说:“朝阳同志,老焦同志是因为工作受的工伤,县里要多关心啊。我在市里安顿好工作后,到省里办事时再去看望焦主任。”
我说道:“书记放心,县里安排了县人大办公室的同志作为联络员,焦主任这边有什么需要,能马上反馈到县里,确保老焦主任能顺利把病看好。”
李泰峰点点头,和蔼地微笑着,又与其他同志握起手来。他走到人群中,大家面带微笑,纷纷热情问候:“感谢书记”“书记辛苦了”“书记,您常回来呀”…… 一声声亲切的问候,让身为县委书记的李泰峰在临走时感受到了干部们的尊敬。这样的问候,让李泰峰书记颇为感动,眼眶微微泛红。人过留声,雁过留名,此时群众的口碑与干部的认同,比任何方式都更能体现离职干部的价值,这就如同古代送万民伞一样,是对他工作的最高褒奖。
汽车缓缓驶出大院,李泰峰书记正式告别了东洪县,东洪县也彻底结束了李泰峰时代。望着汽车远去的背影,我心中感慨万千,泰峰书记的功过,自由后人评说了……。
回到办公室不久,李叔的电话打了过来。电话那头,李叔的声音略显焦急,没过多寒暄,直接说道:“朝阳,你要做好准备,田嘉明真的有可能到东洪县出任公安局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