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旭日科技总部,灯火零星,如同颜旭此刻的心境,在无边的黑暗中艰难闪烁。股价的连续跌停板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公司命运的鼓面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南华资本的催债函,措辞一封比一封严厉,最后通牒的墨迹仿佛带着血腥气。流片失败的阴霾尚未散去,核心数据泄密的疑云又笼罩在每个员工心头,信任的基石正在崩塌。
颜旭独自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窗外是依旧繁华的都市,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但那片璀璨与他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毛玻璃。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架紫檀木算盘,冰凉的算珠无法计算出眼前的死局。破产清算的阴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角落里喘息。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是陈瑾瑜。她的脸色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暗夜中的星子。“颜旭,”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有客人想见你。”
颜旭转身,看到陈瑾瑜身后站着一位身着深色夹克的中年男子。他气质沉稳,目光锐利却不咄咄逼人,像一口深潭,静水流深。他没有名片,只有陈瑾瑜一句简短的介绍:“这位是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的韩主任。”
“大基金?”颜旭心头一震。这个名字在业内如雷贯耳,代表着国家意志和战略级的资本力量。他从未想过,这艘航空母舰会注意到他这片在风浪中即将倾覆的小舟。
没有寒暄,韩主任直接切入主题:“颜总,我们长话短说。‘琉璃’项目,还有没有坚持下去的可能?”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是一场极其苛刻的“考试”。韩主任带来的技术专家和财务顾问,问题精准得像手术刀,直指“琉璃”芯片的技术路线优劣、团队研发能力、成本控制乃至未来市场应用的每一个细节。他们翻阅着堆积如山的资料,不时低声交换意见。颜旭打起精神,调动起全部的知识储备和商业逻辑,一一应答。他没有夸大其词,甚至主动揭示了技术上的难点和潜在的风险。到了最后,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太阳穴突突直跳。
考察结束,韩主任依旧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表情。他握住颜旭的手,力度沉稳:“情况我们了解了。坚持住。”
没有承诺,没有安慰,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然后,一行人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颜旭送走他们,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径直走上了空旷的天台。夜风凛冽,吹得他单薄的衬衫猎猎作响。他俯视着脚下这片他奋斗了十几年、如今却可能顷刻间失去的产业疆土,心中没有绝处逢生的狂喜,反而涌起一股比之前更沉重、更庞大的压力。
此前,他背负的是创始人的责任,是兄弟们的期望,是数千员工的饭碗。而此刻,韩主任那句“坚持住”,仿佛在他肩上放上了更重的东西——一种超越个人成败、关乎国家产业布局的希望。他的“琉璃”,不再仅仅是他颜旭的孩子,更可能成为打破垄断、支撑起某一环节国计民生的一颗棋子。这沉甸甸的期许,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如同他此刻飘摇不定的命运。
“大基金”秘密到访的消息,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虽未公开,激起的涟漪却迅速扩散至相关各方。
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是南华资本。那位此前态度强硬的副总裁,再次致电颜旭时,语气竟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缓和:“颜总啊,之前的沟通可能有些误会。关于债务问题,我们完全可以再谈谈,展期也不是不可能嘛,毕竟大家都要着眼于长远合作……”资本的嗅觉最为灵敏,国家力量的隐约现身,足以让最凶猛的秃鹫暂时收起利爪。
然而,另一股力量的反应则截然不同。通天集团中国区总裁办公室,苏明远看着内部渠道传来的模糊信息,眉头紧锁。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凝视着窗外象征着这座城市力量与欲望的摩天楼群,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很快,数家具有海外背景的财经媒体,几乎同时刊登了评论员文章。文章基调“客观中立”,却巧妙地将“大基金”可能的介入,描绘成“行政力量扭曲市场公平竞争”、“以国家资本扶持特定企业,破坏创新生态”。文章暗示,旭日科技的困境本是市场自然淘汰的结果,若借助非市场力量起死回生,是对全球自由贸易精神的背离。
苏明远在内部高层视频会议上,对着屏幕那头总部的同僚们,声音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各位,游戏升级了。我们之前的对手,是一家充满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本土企业。而现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我们是在和一个国家的影子下棋。”
他指示法务和公关团队:“收集所有相关报道和评论,准备材料。我们要让这场商业竞争,上升到国际经贸规则和产业政策的讨论层面。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谁才是市场规则的真正守护者。”他将商业竞争巧妙地引导向更复杂、更敏感的领域,试图为颜旭和“旭日”套上一副无形的枷锁。
在焦灼的等待中,“大基金”的投资意向书,终于摆在了颜旭的办公桌上。
厚厚的文件,承载着生存的希望。颜旭几乎是屏着呼吸翻开。资金额度远超他的预期,足以覆盖所有债务,并为“琉璃”项目的二次流片注入充沛的血液。条件优厚,利率几乎贴着政策底线。
然而,当他翻到“公司治理与股权结构”部分时,手指停顿了。白纸黑字,明确要求:基金方面需持有绝对控股权,占据董事会多数席位,并指派董事长。
这意味着,颜旭,这个公司的创始人、灵魂人物,将彻底失去对“旭日科技”的控制权。他呕心沥血创立的企业,将不再姓“颜”。他视若生命的孩子,要改换门庭。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再次拿起那架紫檀木算盘,指尖拂过光滑的算珠。这一次,他脑海中翻腾的不再是简单的金钱得失、估值高低。算盘在这里失声了,它无法计算理想与现实的残酷置换,无法量化个人荣誉与产业存亡的轻重。
他想起不久前,去探望已退居二线的导师赵振业。老人坐在藤椅上,泡着功夫茶,慢悠悠地说:“小旭啊,企业做小了,是自己的;做大了,是员工的;做到关乎行业命脉时,就是国家的。个人得失是小局,产业存亡是大局。这个道理,很多人一辈子都算不明白。”
当时他听着,虽觉有理,却总觉得隔了一层。此刻,面对着这份意向书,赵老师的话如同洪钟大吕,在他心中轰然回响。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血肉模糊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是紧紧抓住“我的公司”不放,带着它可能一起坠入深渊?还是放手,让它融入更大的洪流,换取活下去、甚至引领一个产业突围的机会?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创业初期在车库熬夜的画面,闪过林浩天当年充满激情的眼神,闪过无数员工加班加点时疲惫却充满希望的脸庞……最终,画面定格在韩主任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和那句“坚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