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阳光透过公园茶室头顶的葡萄藤架,在青石板地上筛下斑驳的光点。茶室是开放式的,几张竹编桌椅随意摆着,风里飘着远处孩子们的嬉笑声和近处隐约的鸟鸣。我和三个朋友围坐在一张桌子旁,桌上各自放着茶具——老张捧着个紫砂小壶,正慢悠悠地往他那只养得油光水滑的小杯里斟铁观音,茶叶在滚水里舒展的清香混着水汽漫开来;小李和小王用的是茶室的玻璃杯,也跟着泡了自带的同款茶叶,杯壁上很快凝起细密的水珠。
我面前则是自己带来的白瓷盖碗,旁边搁着个小巧的玻璃公道杯,里面盛着我特调的茶——陈皮的醇厚混着火龙果的清甜,汤色是温润的浅粉,倒在我那只印着墨竹的白瓷杯里,倒也自成一派。我刚抿了一口,就见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老者端着茶杯,在我们桌旁稍作停顿,笑着问:“几位是在喝铁观音?看着挺地道啊。”
老张连忙起身让座:“老先生请坐,随便喝口。我们也是瞎喝,图个乐子。”
老者也不客气,拉过椅子坐下,将自己的茶杯放在桌上,里面是琥珀色的茶汤,一股浓郁的蜀茶香飘了过来。“我这是家乡带来的蜀茶,喝惯了这个,别的总觉得差点意思。”他说着,朝我们举了举杯,“我姓唐,叫我老唐就行。”
“我姓张,这是小李、小王,这位是……”老张指了指我。
“叫我阿明就好。”我笑着点头,顺手给老唐的茶杯里添了点热水,“您这蜀茶香醇得很,闻着就提神。”
老唐呷了一口茶,咂咂嘴:“还是家乡的味道亲切。听几位口音,不像是本地土生土长的?”
小王接话道:“我们几个都是从南方过来的,在这儿工作好些年了,偶尔聚聚,喝喝茶,聊聊家常。”
“南方好啊,”老唐叹了口气,眼神里有些悠远,“我祖籍也是南方的,跟你们勉强算半个同乡呢。说起来,家乡的那些风土人情,真是刻在骨子里的,多少年都忘不了。”
这话一出,我们几个都来了兴致。老张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老唐,您家乡是哪儿的?有啥特别的讲究?”
老唐笑了笑,手指在茶杯沿轻轻摩挲着(神情里带着些怀念):“我们那儿是个小山村,依山傍水的,民风特别淳朴。不过要说最让人难忘的,还是村里的一些老辈人,还有他们身上的故事。就说我家吧,往上数两代,出过两个参加过朝鲜战场的兵。”
“哦?那可都是英雄啊!”小李眼睛一亮,语气里满是敬佩(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
“英雄谈不上,都是舍命往前冲的普通人。”老唐摆了摆手,语气却郑重起来,“这两个人,一个后来成了我的姑祖父,另一个是我们家族的一位族爷。先说我姑祖父吧,他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腿受了点伤,走路有点跛,但精神头足得很。那时候国家安排转业,他就去了镇上的粮站工作。”
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水在舌尖流转,仿佛能带他回到那个年代(眼神微微眯起,像是在回忆具体的细节):“粮站在那个年代可是个重要地方,管着全乡的粮食分配。我姑祖父为人实在,不偏不倚,谁家里真有困难,他总能想办法匀出点口粮。那时候我还小,总爱跟着姑奶去粮站找他,他每次都会偷偷塞给我一块烤红薯,烫得我直搓手,却吃得香极了。”
我听着,手里的茶杯不知不觉已经空了,便又续了些陈皮火龙果茶,那清甜的味道似乎能中和老唐话语里的些许沉重。“那另一位族爷呢?他回来后怎么样?”我问道。
提到这位族爷,老唐的表情复杂了些,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叹息):“这位族爷,在部队里是文化教导员,肚子里有墨水,据说在战场上还教过战友认字、写家信。他回来的时候,还带回了一个朝鲜姑娘,就是后来的族奶奶。”
“跨国婚姻啊?在那时候可是稀罕事吧?”小王惊讶地说(眼睛瞪得圆圆的)。
“可不是嘛,”老唐苦笑了一下,“那时候人们思想没现在开放,一个从朝鲜回来的兵,还娶了个外国媳妇,闲话就没断过。本来日子过得还算安稳,他被安排在公社当文书,写写材料,也算发挥特长。可后来……唉,运动就来了。”
他端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就因为他娶了朝鲜媳妇,又在部队里待过,有人就把他打成了右派,说他‘里通外国’,硬是把他从公社开除了。那时候批斗成风,今天这个上台,明天那个挨斗,他也是重点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