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凌烟阁。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熔金般的夕阳,正缓缓沉入长安城西连绵起伏、如墨色兽脊般矗立的殿宇屋脊之下。
那一刻,仿佛有巨大的神只将整个帝国的心脏——长安城,浸入了流动的赤金溶液之中。
太极宫的琉璃顶、东西二市的喧嚣坊楼、棋盘般纵横交错的一百零八坊、笔直如线的朱雀大街、以及玉带般蜿蜒闪烁的渭水……所有的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神圣而又温暖的余晖,辉煌壮丽,气象万千。
晚风猎猎,吹拂着凌烟阁顶唯一的身影——裴徽。
他身姿挺拔如孤松,一袭明黄色常服在风中衣袂翻飞,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暮霭,如同盘旋在九天之上、睥睨大地的鹰隼,冷冽而锐利。
脚下这座雄浑庞大的城池,在名为“侠义榜”、“三百贯”、“青云路”的旨意驱动下,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与活力,在他的意志之鞭下彻底“动”了起来。
远处的市井喧嚣乘着晚风,如同细微的潮汐,一波波漫卷而来。
孩童追逐嬉闹的清脆叫声,商贩热情又带着几许市侩的吆喝,“卖胡饼——热乎的!”,“刚到的江南丝绸——”,还有运货牛车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辚辚声、马蹄敲击地面的得得声……汇集成一曲生机勃勃的盛世交响。
然而,裴徽唇角微抿,勾勒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
他能“听”到的,远不止这表面的歌舞升平。
在他的“听阈”中,无数双眼睛在渐浓的夜色里警惕地扫视着街巷里弄,无数颗心因那悬赏和名望而剧烈地搏动着、贪婪地算计着。
是猜疑?是渴望?还是热血翻涌的正义感?都有。
这正是他所希望的——那被他亲手点燃的、名为“万民”的烽燧狼烟,此刻正化作一场无声的风暴,在帝国的每一个毛孔中熊熊燃烧,搜寻着潜藏的阴影。
他宽大的手掌中,一枚非金非铁的奇特钱币被反复摩挲着。
它比寻常铜钱略大,入手温润如古玉,却又带着精铁般的沉重。
边缘是细密到令人目眩的规则锯齿,闪烁着暗哑的微光。
一面镌刻着模糊的星月交辉图腾,那弯月仿佛在星辰阵列中潜行,透着一股跨越漫长岁月的古老与神秘;另一面则是更为奇诡的纹路——一个扭曲盘绕、仿佛无数毒蛇纠缠、又或是深渊裂隙的文字符号,全然无法辨识。
这枚奇特的遗物,是在清剿一伙吐蕃探子在平康坊的秘密据点时,从一堆普通的吐蕃银币中偶然发现的。
它异常突兀,绝非吐蕃之物,更像是一个来自更遥远、更晦暗之地的挑衅之物,一个无言的哑谜。
“蜀伪、江南伪朝、卢氏门阀、吐蕃契丹…”裴徽低沉的自语几乎融入了风里,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猎物般的玩味,“还有这枚钱币背后…可能的影子…”
他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瞬间变得如同淬过寒冰的针芒,仿佛要刺穿眼前这片辉煌的暮色,强行撕裂那笼罩在西方高原和南国烟雨之上的层层迷雾。
“侠义榜倒是引出了不少鱼虾,这很好…可没想到,竟也…惊动了潜藏水底更深的蛟龙?有点意思。”
一阵强风毫无预兆地呼啸着席卷过空旷的阁顶,带着深秋特有的、刺骨的萧瑟凉意,如同鬼魅无形的手,狠狠撕扯着他的衣袍,让那明黄的布料发出近乎哀鸣的扑打声。
风中,仿佛提前送来了冬的肃杀。
今日朝堂上,那些大臣们发自肺腑、近乎肉麻的赞誉,言犹在耳:“陛下圣明烛照,高瞻远瞩!以万民为网,化危机为圣火!此计不仅肃清隐患,更令民心凝聚如铁,民气昂扬似刀!一举数得,实乃我大唐社稷万世之基,亿兆黎民之洪福!”
裴徽深邃的眸底,掠过一丝洞察一切的、近乎嘲讽的淡笑。
这汪洋大海般汹涌的万民之力,确实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估。
它的威力,已不仅仅是涤荡污浊的清流。
它更像一台巨大无比、自我驱动的洪炉,将每一个大唐子民的热血、命运与意志,都牢牢地锻铸在了这架隆隆前行的帝国战车之上。
他们每一次的心跳、每一次的呼吸,此刻都仿佛与这帝国的脉搏共振。
这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他缓缓收拢五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枚材质奇异、刻有诡异符文的神秘钱币,被牢牢攥于掌心,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骨髓,带来一种刺痛的清醒,以及一股难言的灼热感。
“来吧,”他的目光投向西方那片被残阳染透如血的天际,望向南方烟雨迷蒙、水道纵横的未知领域,低沉的声音混合着风啸,带着绝对掌控者的自信与隐隐的、猎手般的期待,“让这汪洋,来得更猛烈些。朕倒要看看,这潭深不见底的水下,除了虾兵蟹将,还潜藏着多少魑魅魍魉,多少能真正让朕提起几分兴致的…惊喜。”
最后一缕金光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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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仿佛瞬间降临。但下一刻,长安城如同被巨大的神手触碰唤醒。
先是零星的火光在墨色中刺出光点,如夏夜的萤火,随即一片连着一片,迅速点燃,汇成流淌的光的河流,最终,整个城市爆发开来,变成一片浩瀚无垠、波涛汹涌的光之海洋,一片奔流不息的璀璨星河!
无数灯火在黑暗中执着地闪烁、倔强地跳跃,如同亿万双明亮的眼睛骤然睁开,它们警惕、敏锐、带着新生般的活力与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坚定地注视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缕可疑的阴影。
一场由帝国至尊亲手点燃、以天下亿兆民心为无穷薪柴的猎谍之火,正以燎原烈焰之势,席卷每一寸土地,焚烧着一切胆敢觊觎、潜入的黑暗。
而那暗流之下的蛰伏者,那被称之为“惊喜”的存在,才刚刚在这惊涛骇浪中,开始其不安分的游动。
……
阁门之外,阴影之中。
轻微的、几乎被夜风盖过的脚步声传来,停在阁门丈外。那是内侍监袁思艺特有的、刻意放轻如同猫步的落地声。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缝一道间隙,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错辨的恭敬与一丝难以隐藏的紧张:“陛下,不良副帅王准、葵娘求见。”
袁思艺知道,自天工城外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后,任何与此案相关的消息,都会瞬间引爆这位年轻天子心中那团冰冷的怒火,尤其是,这怒火中还掺杂着对那名叫裴薇薇的宫女的深深痛惜。
果然。
空气中,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寒流。
裴徽背对着门口的身影微微一滞,周围温度骤降。
他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发出任何鼻息间的冷哼,但阁顶的空气却凝固了,沉重的威压如同实质化的铅块沉沉压下。
半晌,一道冰冷彻骨、带着森然金属质感的声音才响起,清晰地穿透了风声:“让他们进来。”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碴摩擦,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雷霆杀机。
脚步声再次响起,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石廊中回荡,一声声,如同敲在心脏上的鼓点,由远及近。
王准的脚步沉稳中带着特有的顿挫,但仔细听,那节奏似乎比平常略微急促了一丝。
葵娘的脚步更轻,却带着一种被疲惫拖拽的滞涩感,仿佛每一步都用尽了力气。
两人身影出现在阁门入口处。
月光未能照射到的角落,两道身影立刻深深躬下腰去,姿态恭谨至极,仿佛要将身体折入冰冷的地砖缝隙中。
然而,不等他们行礼的动作完成,甚至不等他们看清皇帝的背影,那道冰冷的、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声音已然传来,直接切入核心,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顶住了喉管:
“查清了?”短短三字,重逾千斤。
葵娘抬起头,月光映照在她脸上,显出令人心悸的憔悴。
眼窝深陷,眼白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皮肤因长期缺觉而苍白发青,嘴唇干裂甚至渗出一丝血迹。
她原本就略显中性的沙哑嗓音,此刻更是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纸在用力摩擦,干涩、嘶哑得厉害:“回禀陛下,天工城外刺杀一案,幕后黑手,业已查清。”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胸腔最后一丝气力挤出。
她言简意赅,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修饰,直奔血腥的核心:
“刺客六十人,全员皆是范阳卢氏豢养的死士。自断奶起便于幽暗地窟受训,心如铁石,悍不畏死。其目的,是为报复陛下派遣严庄大帅北赴幽州,以雷霆之势覆灭卢氏根基之举。”
“行刺所动用之势力,乃卢氏半年前预感危机,秘密转移时埋于长安及天工之城的‘暗钉’。”
“包括天工城内三名负责物料清点、兵器作坊仓库看管的低品官吏;宫中一名司膳房的二等宫女,名为‘秋菊’;以及……两名在尚服局服役多年的老太监,皆姓李。”
她略一停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声音更低哑地补充道,“身份查明后,此五人……已于三刻钟前处置完毕。骨灰已扬。”
最后四个字,冰寒彻骨,如同在地狱的寒风中滚过一遭。
阁内死寂。
只有风声呜咽,如同亡魂在角落哀泣。
裴徽缓缓转过身。
月光勾勒出他刚硬如刀削斧劈的侧脸轮廓,一双眼睛在昏暗中如同两粒淬炼了千年寒冰的星辰,没有任何波澜,却蕴含着比火山爆发更可怕的毁灭性力量。
他径直踱步到凌烟阁内壁悬挂的一张巨大的北方四镇舆图前。
舆图精细,山川河流,州府军镇,俱在。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代表幽州的那个点上。
那里,早已被猩红的朱砂画上了一个巨大的、狰狞无比的叉,犹如一滴凝固的、无法洗刷的血泪。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极致的稳定,如君王执笔,缓缓离开那刺目的朱砂印记,沿着舆图上那纵横交错的脉络一路向南滑动。
最终,指尖如同利刃,点在了南方水网密布、湖泊沼泽星罗棋布,标注为“江南道”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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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动作很慢,但每一寸的移动,都像是在擦拭刀锋上的血污。
“卢氏,千年繁茂,自以为根深蒂固。”裴徽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冻结万年的深湖,却又每一个字都蕴含着让人血液凝固的毁灭意志,“如今,根须已被严庄连根拔起,碾为齑粉。树倒猢狲散?不……”
他缓缓摇头,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狡兔三窟,更何况如卢氏这般狡猾的门阀,卢氏并未彻底灭族。”
他转过身,不再看舆图,目光如两盏冰灯,直射向躬身站立的王准和葵娘,似乎要穿透他们的血肉,烙进他们的灵魂深处:“那卢氏家主卢承嗣,无愧老狐之称。半年前,此人嗅到了朕欲对其动手的风声——瞒天过海,施展狡兔三窟之计,将卢氏嫡系中三分之一最精贵的血脉种子、数代人积累的难以计数的财货、以及最忠勇悍厉的那部分死士,像地鼠搬家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秘密转移到了江南!”
“依托其在江南深耕百年、盘根错节的旁支势力,以及通过‘漕帮’、‘商船队’经营的庞大商贸网络,那些丧家之犬,如今正依附在永王李璘这个伪朝的卵翼之下,像阴暗洞穴里的蛆虫,妄图喘息,妄图再起风云!”
裴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这密闭的空间,带着金属被崩碎般的刺耳锋芒,“此次刺杀朕之事,非临时起意,非孤立无援!那是范阳卢氏这棵将死老树发出的最后一声扭曲的哀鸣,是他们在长安这片土里,为报复朕,也为宣告其存在所放的孤注一掷的血火烟花!”
他的声音骤然再次压低,却带着更加令人窒息的寒意,每一个音节都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无形的刑柱:
“但,无论是绝望的哀鸣,还是不甘的咆哮……”
裴徽的目光在王准和葵娘惨白的脸上缓缓扫过,如同冰冷的钢刷,“都要付出代价。而且,这个代价,要远超他们的承受极限。”
他停顿了足足三息。
死寂中,唯有三人粗重或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阁外呜咽的风声。
空气中的寒意让皮肤如同被针扎般刺痛。
“朕要的,不是警告,不是惩戒。”裴徽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得如同冰山崩裂前最后稳定的冰块相互摩擦,宣告着最终的审判:
“朕要的,是——卢氏‘绝户’。”
这两个字如同裹挟着地狱寒气的冰锥,狠狠凿在王准和葵娘的心脏上,令他们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一股无法控制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顶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目标:江南!所有卢氏嫡系血脉,无论男女,无论藏匿于市井还是隐匿于高墙……一个不留!”裴徽的声音毫无起伏,却比厉鬼的咆哮更令人胆寒,条分缕析,冷酷到了极致,“所有骨干核心,所有负责护卫、联络、经营财富、训练死士的核心余孽,无论他们身份如何伪装……挫骨扬灰!所有依附势力,所有敢于在这风口浪尖,仍旧庇护这些余孽,为其提供钱财、信息、庇护所的江南豪族、商会、帮派……连根拔起!无论大小!无论根深与否!”
裴徽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山岳倾轧:“朕要江南的水,一个月内,彻底染红!红到让每一个在水边行走的人,都能嗅到那浓郁化不开的血腥!红到让天下所有人——那些还在观望、心怀不轨的门阀、世家,乃至永王李璘那条不自量力的走狗——都看得清清楚楚、刻骨铭心!背叛朝廷,谋逆作乱,刺杀天子……是什么下场!是什么结局!是什么连地狱都不配收留的万劫不复!”
他冷酷地瞥了一眼南方,如同看向一张即将被血海淹没的绢布:“顺便也以此事告诉江南那些左右逢源的墙头草,告诉他们,跟着永王对抗朕,就是这般阖族俱灭的榜样!让他们看清,到底是永王那点微弱的火光能照亮他们,还是朕掌握的无边业火能焚尽他们的贪婪与背叛!”
最后,他将那如同实质的目光重新锁定在王准和葵娘身上:“此事,以你们不良府为主,调动你们最精锐、最冷酷、最像毒蛇一样能钻入任何缝隙的探子杀手。让影子行动组、‘血滴子’杀手营全员配合作业。人手不足,朕再调特战大队给你划拨一个特战营过去,记住,只选最狠的刀!”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最终命令,“朕要看到结果,看到那些名字从族谱上彻底消失的证据!时间?越快越好!手段?越狠越好!朕不关心过程有多肮脏多血腥,朕只要这‘绝户’两个字,成为震慑天下的……铁证!”
“听明白了?”
最后一句,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落下。
王准感觉自己的后槽牙几乎要咬碎,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身体不至于因那股彻骨的寒意而战栗。
葵娘则更深地弓下了腰,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承受着巨大压力,她感觉肺部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呼吸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