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0章 朝臣对裴徽加封杨贵妃的强烈争议

小主,

两人几乎是从喉咙深处,用尽全力挤出那份沉重如山的答复:

“臣……谨遵陛下旨意!”

“必不负陛下重托!”

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可掩饰的战栗。

得到裴徽一个极其轻微、如同赐予死亡的挥臂示意后,两人不敢有丝毫耽搁,如同蒙大赦,又如同逃离修罗地狱般,几乎踉跄着,以最快速度、最轻的步子,倒退着离开了这间弥漫着帝王森寒意志的、如同巨大冰冷墓穴般的凌烟阁顶。

沉重的阁门在身后无声关闭,仿佛隔绝了生与死。

空旷的阁顶,再次只剩下裴徽一人,以及窗外那无边无际、闪烁着亿万“眼睛”的长安星河。

只有风,带着江南水气与血腥味的预言,仍在孤独地盘旋呜咽。

那枚冰冷却又灼热的诡异钱币,依旧静静躺在他紧握的掌心。

……

……

残阳如血。

长安城西侧的最后一抹光亮,正被一只无形巨兽的利齿寸寸吞噬。

雄伟的朱雀门楼投下长而狰狞的暗影,宛如垂死巨龙痉挛的脊骨,匍匐在鳞次栉比的坊市屋脊之上。

这暮色仿佛带着粘稠的质感和冰冷的腥气,自苍穹倾泻而下,无孔不入地漫过宫墙,将帝国的心脏——大明宫,连同其中最为森严的紫宸殿,彻底浸泡在一片凝重的幽暗之中。

空气仿佛被冻结,沉重得令人窒息。

霸烈、浓郁的龙涎香气,丝丝缕缕,带着不容置疑的至尊威严,从殿角那座半人高的鎏金狻猊香炉口中弥漫出来。

这帝王专属的气息,此刻却与极品徽墨在寒玉砚台上研磨后散逸出的那份清凛、孤绝的味道激烈地交锋、纠缠、压制。

墨的寒冽试图对抗香的霸烈,却又无力挣脱,最终双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近乎凝固的粘稠压力,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进入者——无论地位高低——的胸口。

每一次呼吸都需费尽全力,吸入的仿佛不再是空气,而是某种冰冷的、粘稠的、掺杂着权力与焦虑的混合物。

殿宇深处,八根需两三人合抱的蟠龙金柱巍然耸立,支撑起宏伟的穹顶。柱身上,以精金雕琢、缠绕盘旋的巨龙,龙目镶嵌着鸽卵大小的南海明珠。

此刻日光尽退,明珠尚未完全绽放光华,只在那微弱的烛火摇曳下,反射出幽深而诡异的光芒。

龙影随着烛光扭曲晃动,被无限拉长、放大,如同蛰伏在暗影角落、敛去鳞爪獠牙、只余下狂暴轮廓的上古凶兽。它们冷冷地注视着殿内渺小的人们,等待着下一个吞噬的时刻。

紫宸殿的核心,那张堪称庞然大物的紫檀雕龙御案之后,年轻的帝王裴徽,如同磐石般端坐着。

他身着明黄色常服,并未佩戴繁复的冕旒,身形挺拔如孤峰寒松,透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与威仪。只是那挺拔的腰背下,隐藏的是无边的疲惫与千钧重负。

案牍之上,奏章堆积如山,层层叠叠,如同无声的、连绵不断的“山峦”。

这些“山峦”有高有低,封皮颜色各异,新的朱红尚显鲜艳,旧的则已蒙尘暗淡。

它们是帝国庞大躯体的每一次脉动、每一次痉挛、每一次隐痛的具象化,此刻都化作了沉默的重量,沉沉地压在年轻帝王的肩膀上。

它们象征着无休止的政务,象征着永不停歇的风波,也象征着此刻盘踞在裴徽心头、那挥之不去的、如影随形的巨大烦忧——那场关乎天家体面、人伦纲常的惊天风暴。

案角,那尊年代久远、遍布绿锈的青铜鎏金螭龙香炉兀自吞吐着青烟。

那是由极珍稀的海外贡品“龙脊麟屑”燃起的烟霭,初出香炉口时,烟柱笔直如剑,扶摇直上九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睥睨天下的霸道,正是皇权威严的无言彰显。

然而,当这孤直的烟柱奋力向上,试图触及那高高在上、由精密榫卯构建、绘满日月星辰、象征周天运转的藻井殿顶时,却被高处无形的、源于建筑深处和权力巅峰本身的冰冷气流悄然捕捉、撕扯、缠绕,无可逆转地被揉碎、打散,最终无奈地消散在空茫的昏暝里,徒留一缕转瞬即逝的冷冽异香。

这无声的景象,在裴徽的眼角余光中反复上演,每一次都如同一次精准的刺痛,尖锐地隐喻着他那看似至高无上、实则时刻被现实的无形涡流撕扯冲击的帝王权力。

他目光微垂,落在面前一份刚刚展开的、关于安西节度使高仙芝最近行踪密报的边角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坚硬如铁的紫檀案面。

“笃…笃…笃…”

指节敲击的节奏沉稳,单调,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下都仿佛叩击在金石之上,回音在异常空旷又异常压抑的大殿深处弥散。

在这死寂的、唯有心跳、烛火噼啪与指叩案台的微弱声响交织的背景中,另一个声音更加执着、更加冰冷地穿透一切,从内殿深处传来——

“滴答…滴答…滴答…”

小主,

那是宫漏永恒的序曲。

玉圭承露,水滴计时,清晰、稳定、分秒不差,却又冰冷得如同九幽寒铁。

它如同冷酷的刻刀,精确地切割着光阴,丈量着权力游戏中明枪暗箭、波谲云诡的每一寸疆域。

这声音,为这本就沉闷压抑的宣室殿,增添了一抹恒久、且令人心悸的死寂。

在这片凝固的沉重里,一个身影如同尘埃般凝滞着。大监总管袁思艺,这位在皇宫沉浮数十载、早已修炼成精的内相,此刻却像一个初入宫闱、手足无措的小黄门。

他正屏着呼吸,将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缩至最卑微的形态,躬身侍立在御案前,距离精准地控制在皇帝三步之外。

这个距离,是表达极致恭敬的安全线,也是随时可以扑到御前去挡刀箭、或者领受雷霆之怒的血肉之躯应有的位置。

他的腰弯成了标准的虾米状,头颅深深地埋下去,几乎要抵到冰冷光滑、足以映出人影的金砖地面。

蟒袍宽大的袖口无法完全掩盖住他双手的异样。

捧在那双保养得宜、此刻却指节绷得发白的手中的,是一只朱红漆面、描画着暗金云纹的精致奏封匣。

匣子比他寻常处理的普通奏疏厚重得多,也沉得多,里面盛放的文书如同烧红的烙铁,炙烤着他的掌心。

袁思艺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膛里那颗心脏,如同狂躁的夔鼓,正以远超过那宫漏的急促频率,“咚咚!咚咚!咚咚!”地敲打着他的胸骨,声音之大似乎要震破他自己的耳膜。

这喧嚣的心跳声混杂着衣料在极度紧张下相互摩擦产生的微弱“窸窣”声,在他高度敏感的听觉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如同无数细微的虫豸在撕咬着他的神经。

额角,一层细密的冷汗不断渗出、汇聚,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油腻腻的光泽。

殿内本是微凉,但这层冷汗却无论如何都蒸发不掉,反而带来一种蚀骨的冰寒,顺着脊椎沟壑向下蔓延。

那份厚重奏疏的分量,不仅压在他手上,更沉沉地压在他心头。

他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那是刀,是剑,是足以斩断天家温情、溅起万丈血雨的杀伐之音。

终于,积蓄了全身的力气,袁思艺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结剧烈地耸动,试图滋润那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

他用一种被挤压到极致、带着明显颤抖的气声开口,声音微弱得仿佛怕惊动殿角那些由龙影化成的凶兽:

“陛…陛下……”声音艰涩得如同朽木摩擦。

御案后,那敲击桌面的手指似乎微微一顿,但并未停下。

袁思艺心胆俱寒,不敢停顿:“颜真卿、王维两内阁宰相,并……并二十六位朝中六部堂官、科道言官、勋贵重臣……”

他清晰地报出每一个头衔,如同念着一张催命符,“联名……再奏……”他再次狠狠吞咽,试图压下那份灼烧感,“……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祖宗法度为绳,收回……收回尊先帝太妃(他巧妙地略过了具体的辈分称呼)为皇太后的成命……”

死寂。如同巨石投入深渊。

袁思艺硬着头皮继续,每一个字都仿佛沾着自己的心头血:“此番……此番联名诸臣……措辞……措辞比上月那次,更为激切耿直……”

他抬起头,眼神里的惶恐几乎要溢出来,飞快地掠过御案后那张年轻却线条冷峻如同刀刻的面庞。

裴徽眼睑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让人无法窥测分毫。

只有指尖那“笃…笃…笃…”的声音,如同催命的鼓点,继续敲打着袁思艺的神经。

“……他们不止……不止引了《礼记·曲礼》,再三申明‘非礼勿动’‘正其冠冕’的伦常大道……”袁思艺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典故的引述都像是在皇帝心头扎针,“……举了《春秋》大义,以‘正名分,绝僭越’相责……更……更列举了前朝高宗时文德皇后、天后时则天顺圣皇后……”念到“则天”二字时,他的声音骤然压低,几近耳语,充满了敬畏与恐惧,“……甚至……甚至本朝先帝时,因武惠妃试图强移宫禁而引发朝野大哗的风波旧事……”

冷汗已汇聚成流,顺着袁思艺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留下一个微小的暗点。

“他们……他们以此……以此作为……作为……”袁思艺的嘴唇哆嗦着,后面那些将皇帝生母之妹比作“祸水”、“尤物”、“亡国妖氛”、“乱家根源”的极端字眼,如同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在他的舌尖。

一股发自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后面最关键、最恶毒、最具毁灭性的比拟,被这巨大的恐惧硬生生堵了回去,卡在喉咙深处,不上不下,噎得他几乎窒息。

他终究没能将那可怕的指代说出来,只是将头颅重重低下,几乎叩到了地面,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宫漏那冷冰冰的“滴答”声,以及袁思艺自己粗重恐惧的喘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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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疏里那些未宣之于口的锋利言词,却已经化为实质的刀刃,在紫宸殿沉重的空气里嗡嗡作响。

案后。

裴徽那无意识敲击桌面的指尖,终于在那份奏疏“祸水”二字在袁思艺口中呼之欲出却又硬生生咽回去的刹那,倏然停住了。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狂怒、羞辱、憋屈的岩浆,在他看似平静冰冷的外壳下轰然涌动!

“这群道貌岸然、沐猴而冠的老骨头!”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咆哮,如同被束缚在地壳深处的熔岩巨兽发出的嘶吼!

“当年!李隆基那个老匹夫在骊山行宫,当着寿王李瑁的面,强行将那女子据为己有,令堂堂亲王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令天家体面碎落尘埃!彼时,朝野震动,天下哗然,人心惶惶!这些所谓的宗室长辈、清流砥柱在哪里?他们的铮铮铁骨呢?他们的礼义廉耻呢?可曾有一人敢如今天这般,在李隆基的龙椅前如此振振有词、慷慨激昂?可曾有一份奏疏敢如此直斥君父‘乖悖伦常’、‘开千古之恶例’?!”

他们当时在做什么?在装聋作哑!在府中歌舞升平!在忙着向李隆基献媚表忠,生怕步了别人的后尘!

怒火在他胸膛里沸腾,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时的李隆基手握兵权,正值鼎盛,心狠手辣的程度远超其父睿宗!他是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而屠戮宗室!是会真的抄家灭族、杀得长安城里血流漂杵!会让他们李唐皇族的宗祠香火断绝、灵牌染血!那时的宗正寺,恐怕连个屁也不敢放!”

紧随这狂怒之后的是冰冷的、浸入骨髓的讥诮,如同淬了寒冰的针尖:

“如今……哼,他们不过是看朕登基以来,锐意图强,志在削平藩镇虎狼,整顿吏治以清蠹虫,抑制豪强以安黎庶,国库再紧也要拨款赈济流民,御前再怒也未擅杀过一个直言进谏之臣……”

“他们便自以为摸准了朕的‘软弱’心性!以为朕‘爱惜羽毛’,要搏一个‘仁君’、‘明君’的虚名!再加上此番他们仗着法不责众、人多势众,以为抱团取暖便可裹挟皇权!便胆敢如此肆无忌惮!竟敢视天家私隐、九五尊严如同街巷流言一般肆意践踏!其心可诛!其行可鄙!!”

裴徽搁在紫檀御案上的手,手背青筋骤然虬结暴起,如同盘踞的恶龙!

五指猛地收拢,指尖坚硬如铁,竟硬生生在那千年紫檀木那坚逾金铁、号称刀斧难伤的桌案面上,抠出了几道清晰、深刻的白色凹痕!几缕木屑,无声地簌簌落下。

“当然——”

一股极其复杂、连裴徽自己也难以尽述的情绪掠过心头,冲淡了些许焚天的怒火。

“颜真卿、王维……这两个家伙……”他心底默念着,冰冷的讥诮稍敛,透出一丝真正属于人的、带着些许无奈的温度。

“颜鲁公性情刚烈如火,古直方正,视礼法为天道,一生都在‘正名’二字上较真,宁折不弯。王摩诘骨子里却浸透了儒家的‘秩序’之念,最重上下尊卑。”

“他们是真心觉得朕此举荒谬绝伦,玷污了皇家清名,混淆了帝王与天伦的界限。他们是真的在忧心‘名器’之重,怕朕一旦行差踏错,开了这个口子,后世子孙效仿,则国将不国……甚至……”

裴徽心念微动,闪过一丝更微妙的揣测,“……甚至私下里,这两个老顽固,恐怕是把那个在开元盛世晚年搅动乾坤的女子杨玉环的往事,硬生生套在了如今这位身上?他们是担心朕……步了李隆基的后尘?怕朕如那‘扒灰的祖宗’一般,强行将一位本该以母后礼待的女子纳入后宫……”

思绪电转,诸多念头纷至沓来。

然而,这微乎其微的理性和理解,丝毫无法冲淡那被当庭逼问、被视为“软弱可欺”所带来的巨大屈辱感!

更无法平息那股源于保护至亲却被肆意污蔑践踏的滔天怒火!

那股积郁的、几乎要将他胸腔炸裂的憋屈和愤怒,再也无法遏制,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岩浆野马,咆哮着冲出深潭!

伴随着一声压抑至极却又足够惊心动魄的斥责,轰然回荡在这空旷而死寂的大殿之中:

“一群不知死活的腐儒宗亲!”

声音低沉,如同滚过厚厚云层的闷雷,并不嘹亮,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暴怒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和火焰砸在地上!

袁思艺匍匐在地的身体剧烈一颤!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耳鼓嗡嗡作响!

陛下如此清晰、如此暴烈的怒斥——是骂人!绝对是骂人!但这骂声……背后,是否藏着更深、更血腥的暗示?

袁思艺的脑浆在惊恐中疯狂运转:陛下是在暗示……暗示我这个总管太监,该去“做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