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个鸟!我带前军上去,三天拿不下论铁刃的头,你砍我脑袋!”
争吵声浪几乎要掀翻帐顶,每一句都饱含着忠诚与急切的建功之心,却也蕴含着风险和路线的巨大分歧。
唾沫星子在透过缝隙的光柱中飞舞,将领们的脸色或因激动而涨红,或因据理力争而铁青,手按刀柄的咔哒声、脚踩地板的闷响此起彼伏。
这个过程中,从安西调任陇右、河西不久的封常清一直没有吭声,始终神色平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哥舒翰看了一眼封常清,食指停止了敲击。
他那双一直半眯着、如同假寐猛虎般的眼睛,骤然睁开!
两道几乎化为实质的精光,如同两道淬火的寒冰利剑,瞬间刺破了帐内喧嚣的空气!
刚才还如同沸鼎般的大帐,瞬间寂静!绝对的寂静!仿佛所有声音都被一只无形的利爪瞬间掐断。
十几道目光如同受到无形磁石的吸引,瞬间汇聚在帅位那道如山岳般的身影上。
空气变得如胶似漆,连呼吸都仿佛有了千钧之重。
哥舒翰扶着帅案,那高大魁梧的身躯缓缓站起,动作不快,甚至带着一丝因久坐而略显的沉稳滞涩。
但就在他站直的那一刹那,一股磅礴无匹、如同实质般凶悍的沙场气息,轰然扩散!
他环视帐下,目光如刀锋般从每一张或激动、或焦虑、或期待的脸上刮过。
虬髯随着颌骨的细微动作而微微拂动。
随即,他那低沉、雄浑,如同西北大地深处传来、蕴藏着滚雷般力量的声音,猛地炸响在每一个将领的耳膜深处、灵魂深处:
“诸将——听令!”
刷!
整齐划一,如同经过千百次锤炼!
帐内所有将领,无论文职武弁,无论刚才争论得如何面红耳赤,此刻全部腰背如标枪般挺得笔直!
双拳紧握于身侧,甲叶摩擦发出一片细碎而森然的金属微鸣。
所有的目光都变得狂热而集中,如同实质的火焰,牢牢锁定在哥舒翰身上,等待那最终的命令。
哥舒翰的脸上,缓缓扯开一个混合着无匹野望、冷酷决断、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笑容。那笑容出现在他那刀削斧凿般刚毅的脸上,显得格外森然。
他向前一步,巨大的身影笼罩在沙盘上方。
手指,沉重、稳定、带着千钧之力,如同陨星坠落般,“咚!”的一声巨响,狠狠点在沙盘上临洮黄石部的位置!
那代表“黄石”的小旗应声被巨力压得几乎嵌入沙土模型之中!
“休整结束!” 哥舒翰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斩钉截铁,容不得半分犹豫与质疑,“传令三军——拔营!目标,临洮黄石部!按甲字第三号方略,全军——全速开进!”
“甲字第三号方略”几个字一出,徐嶷、雷万春等核心将领眼中同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这个方略,正是针对黄石部,以雷霆手段进行快速机动、包围歼灭的激进打法!
大帅果然早有定见!而且,此刻动用它,其意不言自明!
哥舒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战剑划破长空,每一个字都带着铁与血的铮鸣,充满了摧毁一切阻挡的绝对意志:
“诸位将军!” 他厉目如电,扫过帐下每一张被激战欲望烧红的面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吾皇陛下在北都城殷殷期盼吾辈捷报!陇右黎民在吐蕃铁蹄下翘首以望,盼我大唐王师解其倒悬!此刻——”
他顿了顿,声音中注入了一股浩荡天地、气吞万里的磅礴气势,右手猛地紧握成拳,砸在帅案之上,发出更胜惊雷的轰响!“正是吾辈儿郎大显身手,建功立业,报效家国之秋!”
他抬起拳,指向西方,眼中燃起焚城燎原的烈焰:
“让那些盘踞高原、自诩不可战胜的吐蕃贼子,睁大他们的狗眼看清楚!何为我大唐——天兵锋芒!此战——”
哥舒翰深吸一口气,胸廓扩张如风箱,那蕴含了无边战意与铁血杀伐的吼声,如同滚滚天雷,以无可匹敌的力量穿透厚实的帐幕,震动整个中军大营的根基:
“务求——犁庭扫穴!一举荡平!”
轰!
“谨遵大帅号令——!!!犁庭扫穴!荡平黄石部、拿处临洮——!!”
帐内如同炸响了一万声惊雷!
所有将领的咆哮汇聚成一股惊天动地的声浪,饱含着被压抑已久最终被彻底点燃、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狂热血性与必胜信念!
那积蓄了多日的压力、焦躁、争执,在这一刻化为纯粹的战意洪流,轰然爆发!整个中军大帐似乎都在剧烈震动!
小主,
哥舒翰与曹剑青其实早有联络,暗中已经商议好,联手布下的致命棋局,对吐蕃经营多年的重镇临洮进行覆灭式打击,打开大军杀往吐蕃腹地的门户。
……
……
天授元年,七月十一日。庭州城西,校武场。
戈壁的风,干燥粗粝,卷起漫天黄沙,如同亿万把无形的砂纸,疯狂打磨着天地间的一切。
黄沙撞击着临时搭建的点将台,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细小的沙粒钻进盔甲的缝隙,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却无处不在的刺痛。
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面面不安的鼓,急促地敲打着台上台下每一个人的心弦。
高仙芝端坐于台中央,身披那套名震西域、饮血无数的玄色山文重铠。
每一片甲叶都打磨得幽暗深邃,在烈日下非但不反光,反而像黑洞般吸噬着光线。
猩红的大氅垂落身后,在足以掀翻常人的狂风中竟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血瀑。他面容冷硬如千年风化的玄武岩,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像是被西域的风刀霜剑和权谋诡谲刻下的印记。
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缓慢而沉重地扫视着下方空阔得令人心慌的演武场——那里只有风沙在滚动、盘旋,如同蛰伏的巨兽。
在他身后两侧,安西军的主要将领们如同冰冷的雕塑肃立如林:
高承嗣,高仙芝的长子,面容与其父有七分相似,但线条更柔和些。
此刻他神情凝重,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眼神忧虑地扫过空荡的校场,又偷偷瞥向父亲冷硬的侧脸。
他紧握着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心中翻腾着焦躁与不安:迟了半月!父亲素来最重军令如山,此次竟能按兵不动……长安那帮人,到底送来了什么妖孽?若误了青平城战机,我安西军威何在?
首席幕僚丁元俊,身着青色文士袍,在这铁血环伺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面容清癯,眼神却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古井。
他正慢条斯理地捋着颔下精心修剪的短须,目光看似漫无焦点,实则如同最精密的算筹,将台上每个人的细微反应都纳入眼底。
风沙磨人,更磨心志。
大帅的耐心是熔炉,既在熬炼安西军的锐气,更在考验长安来客的成色。
那“世代罔替”……呵,天大的恩典,也是天大的枷锁。青平城是钥匙,这支特战营,是试金石还是绊脚石?
陌刀将李嗣业,魁梧如山的身躯仿佛铁塔矗立,浓密的虬髯上已凝结了一层细密的黄沙,远远看去如同铜锈。
他豹眼圆瞪,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躁。
蒲扇般的大手紧握着那柄令人闻风丧胆的丈长陌刀刀柄,粗壮的手臂上青筋虬结盘绕,如同愤怒的巨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骨白色。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动着胸前的护心镜起伏,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干!干!干!半月!整整他娘的半月!老子的陌刀营弟兄,刀口舔血的汉子,不是来吃沙子的!青平城的城墙,难道会等着老子去砍?再耗下去,弟兄们血性都要被这鬼风吹凉了!
步兵中郎将张守珪,身经百战的老将,眉头锁得比高承嗣更深,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他粗糙的手掌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横刀刀柄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鲨鱼皮刀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安定。
士气……看不见的刀最是锋利。
这般空耗,比打一场硬仗还伤元气。
那支特战营,若真如传言般神异还好,若是银样镴枪头……哼,只怕会动摇军心根本!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风沙的土腥味,更有一种无形却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审视与浓得化不开的怀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肩头。
距离约定的检阅时日已逾半月!
习惯了高仙芝令行禁止、雷厉风行的安西军悍将们,早已如拉满的弓弦,绷紧到了极限。
主帅这前所未有的沉默与等待,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煎熬,仿佛这半月时光正用无形的锉刀,一点点打磨掉这支铁血之师的锐气和必胜的信念。
“大帅!”
一声炸雷般的吼声终于撕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嗣业一步跨出,巨大的身躯带起的劲风“呼”地一声,几乎掀翻了旁边亲兵沉重的铁兜鍪!
他声音洪亮如古寺撞响的万斤铜钟,裹挟着毫不掩饰的焦躁与熊熊怒火,震得点将台的木板都在嗡嗡共鸣:
“末将斗胆!区区千余关中兵蛋子,何须大帅与我安西十万虎贲空耗半月?!大好战机,稍纵即逝啊!青平城就在眼前,翻过乌鞘岭便是!”
“末将麾下的陌刀营弟兄,刀锋都已等得发凉,饥渴得恨不得生啃岩石!再这么干耗下去,莫说士气要被这该死风沙磨平,只怕煮熟的鸭子(青平城)都要被吐蕃崽子加固得如龟壳一般难啃!”
他的咆哮带着飞溅的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小主,
虬髯戟张,如同暴怒的雄狮鬃毛,那紧握陌刀长柄的大手骨节爆响,发出“咔吧”的脆响,眼神炽热如火,仿佛要将这等待的焦灼化作焚天的烈焰喷发出来。
首席幕僚丁元俊不动声色地用宽大的袍袖一拂,如同拂去尘埃般避开了李嗣业溅出的唾沫星子。
待那震耳欲聋的吼声刚落,他那特有的、不高不低却清晰异常、如同清泉击打冷玉的声音便适时响起,精准地切入那短暂的沉默间隙:
“大帅,李将军忠心赤胆,急公好义,乃我安西柱石。其所言不差,战机贵在神速。”他微微躬身,目光却如幽深的潭水,意味深长地扫过高仙芝那石雕般的侧脸,捕捉着那几乎不存在的表情变化,“然而,长安此举,姿态已然做足。无论是龙是虫,是骡子是马,总须拉出来遛遛方知深浅。”
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惑,“若这支‘特战营’真如传言中身怀神兵利器,有翻江倒海之能,于我安西军而言,无异于猛虎添翼、神龙点睛!届时攻克青平城天险,定当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大帅坐镇中枢,只需运筹帷幄,唾手可得这不世之功勋!”
他故意顿了顿,枯瘦的手指在胡须上轻轻捻动,如同拨弄着无形的琴弦,观察着高仙芝的反应。
后者依旧面沉如水,唯有搭在冰冷玄铁护膝上的食指,开始了无声的、细微却快速至极的敲击,发出几乎细不可闻的“嗒…嗒…嗒嗒…”的轻响,如同某种隐秘的心跳。
丁元俊心中了然,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声音更压低三分,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寒意:“反之,若其徒有虚名,不过是些奇技淫巧、花拳绣腿的货色……那正好!此等演示,亦可堵住朝中那些不知边塞疾苦、只会口含天宪的悠悠众口!更让长安龙椅上那位英明神武的新皇明白,安西的赫赫威名、桩桩功业,凭的是将士们手中实打实的刀枪箭矢,是无数热血儿郎用血肉拼杀出来的,绝非什么虚无缥缈的巧思邪术!”
他微微凑近高仙芝,声音几近耳语,却字字如冰锥,“再者……圣旨中那‘世代罔替’四字,煌煌天恩,何其厚重?然其分量,终究需要一份能压得天下人心服口服、无懈可击的旷世功绩来承接兑现。如今,这不正是证明的大好时机么?”
最后一个字落下,丁元俊眼中锐光一闪,如同暗夜中的刀锋。
高仙芝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丁元俊的话语像一把淬了冰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深处那根最隐秘、也最敏感的神经——功高震主与恩赏永续之间的微妙平衡。
他可以傲视天下英雄,睥睨西域诸国,却不能不在乎“世代罔替”这份能让高氏门楣光耀千秋、与国同休的终极恩荣。
为了它,他需要一个绝对的、无可辩驳的、足以让所有反对者和质疑者统统闭嘴的理由!
青平城,便是这功绩的载体!
但眼下,这支迟到且来源神秘的特战营,仿佛一枚搅入棋局的异子,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一种对未知力量的警惕和对既定格局被打破的隐忧。
就在高承嗣深吸一口气,欲再进言劝慰其父;李嗣业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眼看就要再次爆发之时——
“来了!!!”
了望塔上,哨兵声嘶力竭地狂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惊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敬畏而拔高变调,尖锐得如同裂帛,穿透呼啸的风沙,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唰!
所有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射向校场那巨大的、饱经风沙侵蚀的入口大门!
连高仙芝那深邃无波、仿佛能容纳整个戈壁的眼神,也骤然凝缩如针,寒光四射!
没有预想中的烟尘滚滚,没有大队骑兵行进时山崩地裂般的轰鸣。
一种诡异的、如同大漠暗夜深流涌动般的低啸声率先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仿佛地底有巨兽在呼吸。
紧接着,一片纯粹的、压抑的“玄色”从门洞深邃的阴影中无声地“涌”出!
那不是骑兵,而是排着极其密集却异常整齐阵列的重装步兵!
千人如一,仿佛一个整体在移动!
他们沉默着,如同来自幽冥的军团。
脚步踏在粗粝的沙石地上,发出整齐划一、低沉而厚重的“咚!咚!咚!”的声响,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敲击在旁观者心脏的搏动点上,产生一种令人心悸的共振感。
沉重的军靴掀起干燥的尘土,随即又被后一步踏上的同袍瞬间压实,动作精准得如同机械。
除了这如同巨人心脏跳动般的脚步声,只有精良甲叶偶尔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却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在草丛中穿行,以及腰刀、弩具撞击在板甲环扣上的“咔哒”轻响,清脆而冰冷。
他们移动的速度异常迅捷,却不见丝毫散乱!
小主,
如同一股沉默的、深沉的、由精钢和血肉铸就的黑色铁流,带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席卷而来!
距离拉近,一股混合着冰冷钢铁、新鲜硝石(一种刺鼻的硫磺与木炭混合气味)、还有铁锈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的奇异味道,在队伍靠近时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压倒了校场上原有的尘土气息,灌入每个人的鼻腔,带着一种凛冽的、死亡的寒意,让不少久经沙场的安西老兵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为首者,身材尤其高大,每一步踏出都沉稳如山岳倾轧。
他全身上下包裹在同样制式却更为厚重、棱角更加冷硬的玄色重甲中,头盔的护颊紧紧贴合着下颌,面甲尚未放下,露出一张刚毅如削、线条锋利如同斧凿的年轻面庞。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前方时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审视与漠然,仿佛点将台上威震西域的高仙芝,也只是一个需要评估的目标。
他行至点将台前五十步,一个精准得如同用尺子丈量过的位置,霍然停步!
整个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确感,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
身后的千余重兵随之同步停下,动作整齐得令人心悸,仿佛千具人偶被同一根线扯住。
霎时间,校场上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甲叶在风中细微的呜咽,以及那浓烈刺鼻的硝铁气味。
台前军官——黄定方,抱拳行礼。
动作标准如一尊战神雕像的投影,没有丝毫的谄媚或畏惧。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经过精铁打磨过一般,每个字都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稳稳地盖过了风声,响彻整个校场,撞在四周的土墙上又反弹回来,形成奇异的回响:“大唐神策军特战大队特战第一营中郎将,黄定方,奉上谕,率部抵达!请——高大帅——检阅!”
点将台上,死寂无声。
只有风卷旌旗的猎猎声显得格外刺耳。
李嗣业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士兵手中造型奇特、在烈日下泛着幽冷哑光、短小精悍却又散发着致命气息的弩具(神机弩),以及他们腰间悬挂的、如同特大号捣药杵般的漆黑圆筒(手榴弹)。
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刺痛了他的眼。
这就是长安的宝贝?花里胡哨!
张守珪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喉咙干得发紧,像塞了一把沙子。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些士兵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上——没有兴奋,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专注和……对生命的漠然。
这种沉静的肃杀,比任何呐喊都更让人脊背发寒,仿佛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杀戮机器!
高承嗣的眉头锁得更紧,目光在那些年轻士兵的面孔上逡巡,试图找出破绽,却只看到一片铁石般的坚硬。
丁元俊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狐狸,手指捻动胡须的速度快了几分。
高仙芝如鹰隼般的目光,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扫过这支沉默的军队。
装备之精良远超他的想象:甲胄拼接严密得几乎看不到缝隙,关节处精巧的转轴设计保证了灵活;
那些被称为“神机弩”的东西,弩臂厚重,布满复杂的金属构件和细小的孔洞,弩匣方正冷硬;
而那些粗短的黑色圆筒,表面粗糙,隐约可见引线的痕迹,散发着一种原始而狂暴的危险气息。
他缓缓从座椅上站起,猩红大氅垂落,遮蔽了些许刺目的日光,投下一片更深的阴影。
“黄将军,一路风霜,辛苦了。”他的声音沉稳低沉,如同沙漠深处亘古不变的岩石摩擦,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千钧重压,“庭州不比长安,风沙酷烈,野性难驯。”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两把无形却淬着寒冰的利剑,直刺黄定方毫无波澜的眼睛,那最后几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质疑与蓄势待发的考验:“本帅很想知道,长安城精心浇灌出的这些‘宝贝疙瘩’,可还经得起这塞外大漠的……折腾?”
这“折腾”二字,如同重锤砸在铁砧上,回荡在校场上空。
黄定方面甲下的脸依旧如同石刻,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直刺人心、足以让猛将胆寒的目光只是戈壁的微风拂面。
他再次抱拳,动作精准如初,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禀大帅,神机弩、新式八牛弩、霹雳炮(配重式抛石机)、震天雷等一应军械,均完好无损,性能无虞。麾下一千零七十将士,精神饱满,士气如虹!随时可为大帅演示杀敌之技!”
“好!” 高仙芝的回应陡然拔高,声音如同冰冷的金属片在砂石上剧烈刮擦,带着一丝被挑战了权威的冷意,以及铁腕统帅被真正挑起兴趣时的凌厉决断。
他猛然挥手,猩红的袍袖在风中划出一道凌厉如血的弧线,如同下达了斩首的令旗:“那便让本帅,还有我安西这些见惯了沙场生死的弟兄们——开开眼界!传令!将昨日俘获的那批吐蕃探马赤备队,全部押上来!立——标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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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备队”三个字咬得极重,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冰雹砸落。
这是要用最精锐的吐蕃探马作为参照,进行一场血腥的死亡演示!
沉闷如雷的鼓点骤然擂响,带着一种不祥的韵律。
衣衫褴褛、身上带着鞭痕和血污的近百名吐蕃俘虏被粗暴地驱赶着,像牲口一样拖到了预先清理好的、远离核心演示区的一块空地上。
他们个个体格精悍,肌肉虬结,脸上涂抹着象征勇武与死亡的赭红色油彩,此刻被极度的恐惧和刻骨的愤怒扭曲得如同地狱爬出的夜叉。
粗大的麻绳深深勒进他们的皮肉,沉重的铁链将他们的脚踝串在一起,每走一步都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他们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咆哮和怨毒至极的吐蕃语咒骂,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点将台,充满了不屈与绝望。
他们是精锐的“赤备”,是高原的雄鹰,如今却成了待宰的羔羊。
校场中央,真正的演武区,烟尘开始弥漫,带着肃杀的气息。
第一场:神机弩 vs 安西劲弩!
首先是安西军的骄傲——整整一都(约百人)精挑细选的劲弩手披挂整齐,阵列排开。
他们神情肃穆凝重,带着属于安西铁军的骄傲。阳光照射在他们的明光铠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上弦!举弩——!”队正嘶声怒吼,脖子上青筋暴起。
士兵们熟练地脚踏硬弩前端,身体后仰,手臂肌肉贲张如铁块,腰腹发力,奋力拉动坚韧的弓弦,沉闷的“吱嘎——嘎——”声此起彼伏,如同老旧的木门被强行推开。
“瞄准——百步——放!”
咻咻咻——!
密集的箭矢带着尖锐刺耳的破空声,如同被激怒的黄蜂群,瞬间离弦,形成一片乌压压的箭云,攒射向百步外蒙着单层牛皮、内填紧实干草的厚实木靶。
笃笃笃笃笃!沉闷的撞击声连成一片,如同骤雨敲打木板。
大部分箭矢深深钉入靶中,尾羽兀自剧烈颤动,展现出安西强弩不俗的穿透力。
士兵们脸上露出一丝自傲之色,目光下意识地瞟向点将台和那支沉默的黑色军队。
轮到特战营。
出列的只有区区二十名弩手!他们背负着那造型奇特、宛如钢铁凶兽的黑色匣弩——神机弩。
动作整齐划一,如同复刻。
“装填!”黄定方的命令短促如刀锋出鞘,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
二十名弩手动了!速度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视觉捕捉极限!
“唰!唰!咔嚓!”只见他们单手如同闪电般从腰间特制的多层箭囊中一抹,三支通体精钢打造、箭身短粗、棱角狰狞、闪烁着致命寒光的三棱透甲锥就已在指缝间夹稳!
手腕以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弧度翻转间,三支箭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精准地吸入弩臂上方一个精巧的金属填装口。
一声清脆却令人心尖一颤的“咔哒”机括声响起——装填完毕!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疾如电光火石,甚至不到寻常弓箭手上弦一半的时间!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点将台上传来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丁元俊捻着胡须的手指彻底僵住,眼中精光爆闪。
李嗣业的瞳孔猛缩成针尖大小,失声低吼,声音都变了调:“娘咧!这…这他娘的是人手?!”
“瞄准——!”黄定方冷酷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如同冰冷的链条,一环紧扣一环。
二十具神机弩瞬间抬起,弩臂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弩手的眼神锐利得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死死钉在一百五十步外新竖起的一排、蒙着两层浸油生牛皮、足有半尺厚、专门模拟吐蕃重甲步兵防御的巨型木靶上!
这个距离,远超安西强弩的有效杀伤极限!安西将领们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放——!”
嘣——!
二十张弩臂同时发出的,并非寻常弓弦的嗡鸣,而是如同二十张巨弓被硬生生拉到极致、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又骤然松开爆发出的、低沉到极点的、连成一片的可怕闷响!
这声音如同压抑在地底深处的闷雷被瞬间释放,震得人脚底发麻,胸腔共鸣!
电光石火!众人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的黑色虚影掠过!
比强弩破空声更刺耳、更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笃笃笃笃笃笃——!!!”
如同最狂暴的骤雨倾盆、疯狂击打铁皮屋顶的密集撞击声,几乎在发射的瞬间就从一百五十步外的靶子上爆响开来!
噗噗噗噗噗——!
坚韧的双层浸油生牛皮在狂暴的动能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纸!
箭簇撕裂坚韧牛皮的“嗤啦”声、精钢箭头穿透硬木核心的“噗噗”闷响、木屑如雪花般激射四溅的“簌簌”声混杂在一起!
二十个坚固的标靶在那一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以极限高速轮番锤击!
坚韧的牛皮如同破布条般被轻易撕碎、崩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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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达半尺的硬木靶心被轻易凿穿、透出闪着寒光的狰狞箭头和碎裂的木茬!
整个沉重的木靶架子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剧烈摇晃,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嘎吱…嘎吱…”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当视野恢复的刹那,整个校场,包括点将台上的安西悍将们,惊得呆若木鸡!
百五十步外的靶子,如同被一群狂暴的钢铁巨蜂蹂躏过后的朽木,千疮百孔!
表面密密麻麻插满了乌黑的箭矢,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
牛皮破烂如乞丐的衣衫,无力地垂挂着。
更令人胆寒的是,有的靶子正中心,被同一个点上连续命中的数支精钢透甲锥硬生生撕开了一个碗口大的恐怖破洞!
碎裂的木块和牛皮纤维散落一地。
“第二匣!速射——放!”黄定方的命令如冰冷的链条,毫不停歇,仿佛刚才那毁灭性的一幕只是热身!
哗啦!咔嚓!弩手们的手指在弩机侧面的一个精巧金属拨片上如同幻影般一拨——空的金属箭匣瞬间弹落,砸在沙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同一时刻,另一只手早已如同鬼魅般再次从腰间箭囊抽出三支新的精钢箭——手腕以同样的高速翻飞——填装——扣合!
整个过程快得只留下几道残影,流畅得令人窒息!
嘣嘣嘣——!
更加急促、更加密集、威力丝毫未减的第二轮金属风暴再次呼啸而出!
这一次,破空声连成一片尖锐的嘶鸣!
前方的木靶彻底崩溃!在持续而密集到令人绝望的攒射下,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咔嚓!轰隆——!” 的声音。
几个承受了过多箭矢、结构早已被破坏殆尽的木靶不堪重负,如同被内部引爆的炸药轰击一般,带着被钉死的牛皮和碎裂的木屑,轰然解体、倒塌!
烟尘弥漫,地面上全是散落的碎木、断裂的精钢箭簇和破烂不堪的牛皮!一百五十步外,一片狼藉,如同被天罚犁过!
点将台上,陷入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嗣业张大的嘴巴几乎能塞进一个拳头,握着陌刀的手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跳动。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撕裂耳膜的闷响和标靶轰然倒塌的景象在回荡。
张守珪的额头渗出细密冷汗,顺着深刻的皱纹流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麾下最精锐的重盾兵,在这种恐怖、持续、精准的金属风暴下,那包铁木盾和身上的札甲能撑几息?
答案是残酷的——顷刻即溃!
丁元俊眼中的精光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凝重,他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发抖,另一只手中的那支用来记录的羽毛笔,“吧嗒”一声掉落在记录板上,墨汁溅开一片污渍也浑然不觉。
高仙芝端坐如山的身躯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僵硬!
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瞬间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那层布满老茧的硬皮中,留下深刻的月牙形白痕,几乎要掐出血来。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钉在那些冒着袅袅白烟(火药助推器发射后产生)的神机弩弩臂上,又缓缓移向百五十步外那片如同被洪荒巨兽疯狂撕咬过、彻底沦为废墟的靶场。
一种冰冷的、从未有过的、名为“惊愕”的情绪,如同冰海下的暗流,瞬间淹没了他那颗骄傲的、睥睨西域的心!
他视若珍宝、赖以纵横天下的安西劲弩阵,在这恐怖的、颠覆认知的、如同天罚般的钢铁风暴面前,竟显得如此……渺小而可笑!
那整齐的发射,那恐怖的射速,那骇人的穿透力,那冰冷的沉默……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他心底发寒的事实——战争的方式,变了。
风,依旧在呜咽。
校场上弥漫着硝烟、木屑和新鲜木头的味道,混杂着远处吐蕃俘虏更加绝望的嘶吼。
猩红大氅下,高仙芝玄铁护膝上的手指停止了敲击。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带着硝石与血腥味的空气,目光越过一片狼藉的靶场废墟,投向更遥远的、被风沙模糊的地平线,仿佛看到了青平城高耸的城墙。
他的声音低沉得只有身边的丁元俊能勉强听清,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震撼与深沉忌惮的复杂情绪:“这世道真的……变了。”
“大帅,请视新式远程破城利器!”黄定方冰冷的声音唤回众人的心神。
无声无息间,沉重的硬木与蒙着牛皮的巨大部件从几辆完全由硬木与生铁骨架构成的奇特拖车上卸下,其精密的榫卯结构与边缘处暗沉的金属箍环隐约可见。
随着领头军官喉间挤出低哑却清晰的指令,这些巨汉如同被无形的精密机括催动,骤然分散开来,两人一组,每组负责一个特定的沉重部件。
铁与木碰撞摩擦,发出短促而密集的沉闷响声。没有号子,没有杂音,只有极度专注带来的、如同精工削凿般的高速移动。
“咔哒!锵!”一个精钢锻造、密布大小不等齿轮的绞盘机座被两名士兵稳狠地嵌入预先夯实的地基,发出金属咬合的特有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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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端,数名巨汉同步合力,以近乎摧枯拉朽之力将一组需要四人环抱、闪烁着暗哑乌光的巨大复合弩臂轰然竖起,深深楔进大地。
硬木骨架的抛竿发出沉闷呻吟,被士兵们肩扛手抬,用精铁销钉嵌入底座巨大的转盘枢纽。
另一侧,沉重得需要十名士兵共同扛起的、装载着巨大条石和铅锭的配重箱,也被缓慢抬至设计好的轨道顶端固定。
整个过程宛如一部巨大而冰冷的战争器械自我组装的画卷。
汗水瞬间从那些铁塔般士兵的额头、颈项间渗涌而出,在覆面甲内汇聚成道道溪流,沿着下巴滚落,滴在干燥的沙地上,瞬间只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旋即被蒸腾的地气吸干。
粗重的呼吸透过面甲的缝隙嘶嘶作响,如同熔炉旁鼓动风箱的喘息。
“一炷香!”
点将台上,参军帐下记时的掌书记手指微微一颤,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
他死死盯着身旁燃尽的香灰,又猛地抬头望向空地中央那已然具形的狰狞轮廓。
两架形制古怪、体量庞大得令人心悸的巨型弩机静静矗立校场东侧,如同沉眠的钢铁巨兽伏卧于尘土之上。
西侧,则是两座高度更胜一筹、骨架峥嵘的炮身——那是配重式投石机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狰狞骨架。
第一架八牛弩,巨大的复合弩臂由多层颜色深浅不一的乌沉硬木与泛着寒光的精钢板材交迭嵌合压制而成,叠合处隐隐可见复杂的金属卡榫结构,结构强度高得远超想象。